剪溯_someunji

想做:药剂师、外科医生、植物学家、法官、编剧、广告文案策划、松鸦、邪恶的悄悄爱慕主角的大反派、调音师、考古学家、会打开浴室门的猫、特效师、水彩画家、一座热带岛屿、一条高纬度的河、游吟诗人、广场上的胖鸽子。

烽火照西京

“牙璋辞凤阙,铁骑绕龙城。” 这么句诗,气象万千地浮在描红本上。


张震俯身看了看,小圆脑袋正埋头苦写。平时拳脚耍得来劲,唯独不肯静下来多写几个字。这次被吴家妈妈拜托了张震看着,小京子毫无办法,只得老老实实横平竖直。


张震上海人,十七岁独自来了北平读清华留美预备学校。至今住了年余。借住的胡同里老少和善,他日子过得算平顺。张震虽然英俊周正,性格不算活泼,小毛头们都对他有几分畏惧。独隔壁四合院的小京子毫不怕他。

十岁顽童,非常闹腾,但生得很可爱又机灵的,叫人拿他没办法。张震也只是面上冷些,对小朋友从来是很好。从清华学堂回来路上,有时还会给带糖葫芦。小京子被家里送去武馆练功夫,日课一完就四处串门,纠结一帮孩子胡混。只到了张震门前,独小京子一个蹦蹦跳跳进门去。张震做作业,他就在旁边转圈或者劈叉,总之以吸引人家注意力为己任,偏不让人好好做作业。张震要是没有糖球打发,最后就往往忍无可忍,用钢笔轻敲小京子的脑瓜以示警戒。


张震少年,出身不低又独立在外但为人持重。吴家大人喜欢这少年做事好分寸,时节到了,也常常叫张震来院子里吃饭。小孩子们都爱清蒸鲈鱼,葱绿椒红,张震一起围坐在桌边,常低声让小京子留心鱼刺。


这样的日子过了两年,张震预备完了,便去美国读书。经济学读到博士毕业。张震成绩很好,八年就完全结业,学校爱才,想要留用。但是张家上海有业,父亲也希望他回去,张震于是婉辞,说要考虑,先回国。

回国是在1935年,那之后家务事倒复杂了起来。张震不是长子,又常年浮萍在外,觉得避开为好,就回转落脚在北平。母校已改为国立清华大学,就此被聘用执教,27岁就当了先生。


上课的先生自然不止他一个。梁启超、王国维、陈寅恪、赵元任这几位都在。群星璀璨的时候。可架不住张先生青年才俊,招女学生们喜欢。明斋里许多大小姐,都会在张先生骑车路过的时候在窗前瞄一眼。


张先生一贯是到了课点,从西门经过荷塘去上课,绕过明理楼,就到课室。

有一天恰好西边修路,拱起一个小土堆,不得不绕路而行。这就经过西大操场。

清早锻炼的学生很多。张先生骑着自行车瞥了一眼,看见一个明晃晃的白衣少年,在操场东边虎虎生风地打拳。

夏天穿得薄,筋肉舒展,早晨光好。白衣黑鞋,那么个人。


张先生一向是欣赏美的,在性别这个事情上并不狷介。就放慢速度,缓缓绕着操场东边,目光追着少年,手脚身形,打着拳,格外好看。他这样看了一路之后去上的课。


过了些日子,一天下课,张先生自然又被男女学生们围住答疑。先生说着模型的时候,往教室门口瞥了一眼,这一眼就看到有个精神挺括的身影等在那里,暗自觉得眼熟。答疑了了,那少年跟了一个叽叽喳喳的女孩子走。张先生的目光追着掠过玻璃窗,只见女孩子连说带比划,那少年嘴角带着纯然的笑。


这以后,张先生留心,发现少年总是来等,心里揣摩着觉得大约是男朋友。有次答疑学生少些,他和女学生吴攸一同出的门,就和少年就打了照面。


“张先生,这是我哥哥吴京!长我两岁,也是清华的。”


张先生站定,点点头。

噢,原来是兄妹,难怪这两张笑脸摆在一起,是相似。转念想,名字耳熟。看着那张活泼精神的笑脸,圆眼睛圆鼻子,和八九年前的顽童叠作一处,张震心里有数。这许多年,吴京身量抽节,皮的劲儿大约收敛了一些。说起来吴攸他自然也该是见过的,便是那扎着麻花老爱哭鼻子的小丫头了。


可吴京想没想起来呢。不知道。毕竟过去好些年了。张先生直到校门口分道,也没说什么。


但心里留了意,张先生就去老胡同那儿转悠了几次。附近几个糖葫芦的摊儿还在,滋味没变,张先生依旧喜欢的,再加上胡同口的点心铺子好,后来是真心实意去了几回。


遇着的那一回,倒确实是张先生选了的散课时辰。


初秋时节,吴京穿了单件儿嫌冷,小跑着回来没看路,差点撞上人,他正忙不迭道着歉。抬头四目一对,眼见着对方那一笑冰融雪消的,抗不住一愣。

“张……先生?” 吴京的目光犹犹豫豫的,想打量又不太敢似的,对称呼也有些犹犹豫豫的。

“我又没教过你。叫张震就好。”

这下子吴京的眼和嘴一起圆了起来。“张震?” 语调陡然就拔高了,目光也跟着在张震脸上身上跑了一圈,“张震?”

“是呀。张震。” 张先生顺手递过去一颗红彤彤的糖苹果,“吃吗?”


毕竟也算是有交情,熟悉起来不是难事。


张先生并不冒进,为人处事皆是稳扎稳打,恋爱也同理。顾虑虽说有,毕竟师生有别,还是同性。但张震从不外露,步步为营,有意无意地点过几次,到吴京反应过来的时候,顾虑都已成了其次了。


张先生留条子。开始是素纸便签,约下见面时日(后来换课表作数);也有书摘笔录,附着册子夹起来。再后来吴京搞明白了,张先生还是写情书的人。他写柳公权,骨架清瘦,用词斟酌,却看得人心头跳。


心头跳,但不浅白。用过最浓的词不过一个“沛然衷情”,张震向来有些惜字如金。

后来熟不拘礼,吴京就笑话道:“也才二十八,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这老学究四十八!”

“尊师重道。” 张震佯怒。

“你哪里就是我老师?” 吴京笑嘻嘻地还嘴。


这话没错。两者从不是师生,毕竟吴京并没有上过张先生的课。难得有一次端详着经济学系开的公选,张先生发话:“李先生的课比我的好,选他的吧。”

那会儿,吴京已有些摸着了张震的品性。哪里是课不如人家的好,分明是避嫌。


学校里避一避,那也就差不多了。出门去,谁也不避,看看这北平。北平可看的地方多。香山叶红天坛日落,玉渊潭春天花开如云,未名湖冬季冻结实了可滑冰。北平可吃的也多呀。旧皇城,八方菜来朝,果子糕点铺子,百余年藏在角落里头,踢碎石头也能中一个。


日子如此,悠悠过了两年。


时候转到了37年6月底,家里给张震来了信让他回家小住。临着南京国都,又端居上海,张家家业尚可,亲属一概在美英法租界里头,比较平安。那时刚好放暑假,回家又不是辞工,张震也就回去了。


没料到。张震回去的第二天早上,就听说北平沦陷了。


这时吴京已经毕业,他学工科,入职公家做事。北平沦陷后,公家人最难走脱,张震担心,自然想折回去找他。但北平太危险,概是只出不进,加上家里反对,没有办法。去了好多信,但也不知道信到了没有。

这之后,又托人去寻,带口信,让吴京通过他管海路的老同学来找他。时局乱得很。消息一律不畅,就只能等。日煎月熬。


两月有余,来了回音。张震大清早披衣服候着邮差,急急拆开读了信,信是转了几道,最里头是吴京的笔迹。说九月搭渡轮来,让张震去接。张震将信纸展开又合上,读了几遍,慢慢上了楼去。走着台阶,算着日子,进房倒回床上好好睡了囫囵觉。


到了这天,张震去码头。

上海埠头,从来车水马龙,世道一乱,水运更是繁忙。今年九月冷得早,张震已穿薄大衣。周围人头攒动,众声盈沸。碰上了是阴天,张震站着等了两刻,便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。


雨丝很细,但密匝匝,纷纷落在人群脸上身上,有伞的还好,没伞的地头,便激起一阵抱怨。张震戴着帽子,只抬起帽檐看进港的渡轮。


渡轮来了几艘,张震立着如不动船锚。又过了许久,张震手心里开始发冷的时候,远远看到一个身影。

那人提着一只轻便的箱子,三步两步跳下船梯向着他来。


张震呼出一口气,打开了伞,往前走过去。


吴京在上海停留了半个月。


从小在北平长大的道地正白旗,头一次来沪上,看什么都难免带着一点好奇。被张震带着,租界也逛了,红宝石也吃了。跟着张震回家里去时,吴京站在道口,四下打量之后开口道:“舞厅倒是挺多。”

张震脚步放慢,转过脸牵出一个淡笑,“去看看?”


进门去,吴京随张震坐到小座里头。旋转灯琉璃光,五颜六色迷人眼,台上歌女柔声唱着天涯呀海角觅呀觅知音。这歌正是时下最有风头的周璇唱的,台上也唱得有七八成意思,婉转低徊,舞池里头的脚步也慢了下来,温柔缱绻。


北平沦陷后,上海更显人口麇集,心中苦闷者多了,无处开解。舞厅灯红酒绿温柔乡,数量更是雨后春笋般涨起来。


张震的酒是淡的,喝起来却有些涩。“北平怎么样?”

“怎么就到舞厅里来谈时局。” 吴京对他笑,停了停还是开口:“不大好。”

“家里人呢?” 

“都还好,没事儿。”

“吴京。” 张震难得叫得这么郑重其事,吴京只好扎扎实实看回去。“形势如何,你总归是比我清楚。如果有什么事,你要老实同我讲,知道吗?”

吴京短暂沉默,拿起杯一口下了一半,酒润得他嘴唇亮晶晶,吴京眼睛也是亮的。“来都来了,不如去跳支舞嘛。”

这也太生拉硬扯。张震便不答话,只是静静坐着不动。如此拉锯了一会儿,张震也不太忍心,开口道,“下次吧。”

“我记得你之前和我提过美国学校的事情。” 吴京收回目光,摸着手里的玻璃杯,“现在上海还好走,不如趁这机会避开。”

“你呢?”

“我嘛,大概是走不掉。” 吴京回以一笑。


这话不难懂。吴京家里人都在,牵挂太多,又是做公职。这次来就打算来见张震一面。毕竟书信容易断绝,比不上亲眼见一面。这话不能明讲,张震肯定明白。


张震脸色一沉,“这怎么行。这样一去,天南海北…” 也许就再见不着了。

吴京不再接茬。这回是以不了了之。到吴京半个月之后离沪回京,事儿也没再被好好提起。


送了人回去,张震当夜与父亲长谈。


张家思想开通,故子女皆留洋求学。张震与父剖析细论,当下时局,家国欲坠,再论及私事,张震便择要拣着说了。上策自然是走避,然而张家家业大,不太容易连根拔起。时在十月,上海也还平安,毕竟挨着南京政府,再乱,殃及也不会太早。父亲豁达,告诉张震,张家安居租界内,家业折损点无所谓,人没事最重要;张震不是长子,也不适合经商,走了保平安也是好的。


“至于吾儿至交之事,他虽对时局了解些,但终究年纪不到,不知惜缘。年轻人,更舍得,不懂的。以为割舍就割舍了。这事要留些转圜余地,到港岛再作计较。”

于是父亲给了张震一笔钱,让他去香港。


费了一番周折到香港后,张震去信,大意劝说吴京一起走,至于家人之事,共寻出路。

但那封信到了没有?不知道。只好再去一封。

张震眼前的道算是坦途,可取道香港回美国。

但他等着。其实也并无很大把握。此时他将近而立,而吴京廿二岁,世道虽乱,吴京年少气盛,且性情忠义,做公职加上家人牵绊,到底不太可能来。

但还是等等看吧。知道他不会来,总又希望他来。


两个月后,就是11月11日,上海沦陷,国军撤离。吴京辗转托人给张震带的消息终于是到了。匹夫有责,已经投军。

也罢,意料之中的事情了。


再之后,12月南京大屠杀。父亲预期得太乐观,哪有那么好的事。日军入境便直取南京,上海沦陷后连国都都被血洗。

张震完全没有他的消息了。也不知道身在国军的吴京是不是守城的,还是撤出去了。南京惨象之后,依旧没消息。张震在香港心急如焚。

寝食难安急了十来天,一日夜半梦回,张震仰卧在床上自语:“总归活要见人死要见尸。”

他就决定不走了。


心意一定,张震就慢慢准备起来。看这仗,要打很长。他一个做学问的,留在前线,没有用场,这时候应该保存国家青年才俊之知识力气。打定主意,张震给父亲去了信报平安,由香港回国,去了西南联大。


这期间,世道纷乱。张家有点底子,但亲人家业还是折了大半。刚到昆明安顿下来的张震接到父亲手书。

“昔日吾儿留洋研究济世之法,如今乱世无以为继。来信说去昆明,文章育人,也是报国。家人尚可,勿以为念。”


西南联大时期,钱钟书陈寅恪那些清华时期的旧友都在,日子虽难,也好过些。昆明境况虽不算太好,相对前线总更显太平。

日子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过。


直到39年秋天,事情有了转机。


昆明有黑市,专门倒卖美军剩余物资,是共军一个很重要的物资来源。但是尤其油料器械,专才奇缺,试着用反而有了几次大事故。吴京是工科出身,有技术底子,加之国共合作,就被委派到昆明。

黑市走私自然是暴利,有些老师和学生也做。张震比较谨慎,参与甚少。可时逢朋友小女儿生病,只有黑市上有药品倒卖,教书匠们求助无门,张震手里薄有积蓄,就去了。


这一去,就碰见了。


碰见的时候也只是一擦肩的事,吴京迈出一步,心里震颤,僵僵回过头去,只见对方也杵在原地,如雷轰顶般,眼睛瞬也不瞬地与他相接。


张震有些气闷。

抗战以来,是在37年的10月,吴京离开上海,中间虽有过几次通信,但零零落落,最后一封是38年。这次重逢,已经是39年了。消息断了一年,人,是两年没见了。


吴京急急跨过几步来,掏出张震兜里的笔,不由分说翻开张震手掌写下一串字,便又赶着离去了。张震如鲠在喉,半句话也说不出,摊开手掌一看,是个饭馆名字跟着明日中午。


两人默默不言,当天只各自把事情都办了。吴京奉公,张震为私,两件事都妥了,次日才好好见。


见面的时候就知道各自都尽力收拾了一番。


吴京的军装很精神,但不新。年轻呀,才24的人,却不是两年前那么初知世事的轻狂了。肤色自然不比做学生时候,吴京晒黑许多。这两年没见,眼角的笑纹竟然都深了一些。年少时候的拳脚功夫,这时候都要实战。他手上有力,比起读书时候,更多勇武。

张震穿的是中山装款式的便服。张震是中西皆宜的气质,长得清癯,面相也生得严肃,但一解颐就是春来涧冰融。

两个人四目相对。形容都有变化,唯有眼睛,是怎么都不变的。


吃了饭,然后慢慢走回家。昆明天候好,秋天也不冷。路边野草花毛茸茸开着,还有圆滚滚小狗崽眼睛黑亮亮,摇着尾巴绕脚来。


回张震住处。两个人都静静的,把事情办得温柔妥帖。

吴京看着没大碍,里衬去了,瞧着肩背上的伤,想起两年前,张震叹口气,一路把手轻轻贴上去。吴京没说什么,转过头来看着张震,对他笑笑。


到了中间的时候,床开始震,不止床,还有地,墙。


虽然云南相对太平未被全境占领过,但空袭。抗战至今联大所在的昆明已被炸了百多次。


外面炮火隆隆的。节奏就此变了。岁月温柔总是片刻,到底是有今日无明朝。从温存到生猛。都做得用力,互相看着眼睛,一边手指交缠,吴京的手指搓进张震的头发里。


做完之后,张震赤条条从床上起来。他虽然是读书人,行事含蓄,但在这个上面并不避讳。吴京习武,也一贯坦然,就靠着墙,眼睛跟着张震的后背。看他弯腰开了箱子,然后回过来,手里捏着一盒火柴和卷烟。

吴京记得张震原本是不抽烟的,他自己,投军以后的第一场恶战,伤亡惨重。他死里逃生,之后一段时间,常梦见手下亡故的士兵,枪炮隆隆,时常惊醒。有个年长些的同僚看他脸色,心里有数,就给了吴京一支烟。那以后,他三五时会抽。午夜梦回,死里逃生,思及亡故亲人,还有张震。


张震划了火柴,点了烟,自己吸了一口,伸手递过来,吴京也就接过,吸一口,吐出的烟圈很淡。

“你现在抽烟了?”吴京问道。

“实在难熬的时候,聊以解忧。”张震坐回他身边,左臂贴墙撑着,手掌平展在床板上,就放在吴京的右手边。侧面轻轻贴在一起,吴京侧身把烟递回来,平放的那只手的小指虚虚撘着张震的。


今朝有酒,温柔缱绻。


如此,吴京在昆明停留了两个月。之后公务已了,就被调回。40年到43年,吴京辗转各地,与张震有过四次相聚,最长的一次,也不过共处一地十日有余。再之后,吴京被编调进第10军,由是再难寻得空隙见面,便开始通信。


信件惯常是报平安,时而谈及旧事旧友,偶有闲情,谈谈学问文章。吴京这边则难免更多说战事。日子久了,张震收到的来信,分量渐沉。


吴京在1943年底的来信中提及沪上黄金腐败案。委员长虽说要彻查,但最终受罚者少,大部分责任者都被层层庇护,逍遥法外。信中痛陈此举本是为缓解通胀压力,却因财政部提高金价,绝密消息外泄,使得物价不降反升,民生愈发艰难。其后说到军中官僚贪腐之风太盛:

“有能力者往往沉浮于下僚,无迁升之望。因贪污被诛之军人、公务员,为数颇多,而后来者仍毫不畏惧,群起效尤。舆马填塞于酒寮,柬帖纷驰于衢市……在一般社会,方苦物价之高昂,我党政军人员乃日食万钱,无稍顾惜。”


张震读完吴京此信,觉其言辞沉痛失望。如果留在国军,吴京正直,不肯合污,恐怕会腹背受敌。

由此心里埋下隐忧。


次年,豫湘桂战役爆发。此战是在日军甚至都没有制空权的情况下,国军打得最怂的一场。大输特输,失省会四个城市一百四十六,国土二十余万平方公里,军士五十余万人。


5月14日张震收到的最后一封吴京的信,说最近前线情势紧张,正力守湘桂铁路。张震收信当天,昆明遭到大规模空袭,死伤甚众。张震受了轻伤,但空袭之后学校受影响颇大,只草草写了一封要吴京多加小心的信投了。


信并未送到。1944年6月26日日军占领衡阳机场,并包围衡阳。中国政府调集各路援军增援,但未能突入包围圈。4万守军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,反复同日军展开了激烈的争夺战,使日军受到重大伤亡,终因敌我力量悬殊和守军兵疲粮缺,阵地被日军突破,8月8日放弃衡阳。


吴京在那四万人之中。


他所在的第十军,名曰四个师,其实只有四个团的兵力,孤立无援但仍死守衡阳,几乎全军覆没。


其实也是侥幸,他被新四军的地方武装搭救,死里逃生。但伤势太重,就留在第五师养病。医药条件不算太好,但聊胜于无。

战役收尾国军通报时,吴京已被算作阵亡。吴京在前一年就因党费挪用和上司龃龉,这样一来,报他阵亡了也好,伤愈之后,他索性就留在了鄂豫皖湘赣军区。


这之后一年多,吴京就跟着新四军打游击。与张震保持通信,期间并未见过。以下摘录部分信件。


(按:

《说文解字》

京:人所爲絕高丘也。从高省,象高形。凡京之屬皆从京。舉卿切。

震:劈歴,振物者。从雨辰聲。《春秋傳》曰:“震夷伯之廟。” 𩇒,籒文震。章刃切。

吴京字修岳。取京字的高山之意。

张震字洵之。洵本义过水中,诚实。震属雨部,也指东向,皆为水。)


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

修岳见字如晤

……

…………

今联大同学,投笔从戎者众,往远征军者有,空军者亦有。吾于校舍送别时,众必齐唱联大校歌《满江红》。


“万里长征,辞却了五朝宫阀。暂驻足,衡山湘水,又成离别。绝徼移栽祯干质,九州遍洒黎元血。尽笳吹,弦诵在山城,情弥切!千秋耻,终当雪;中兴业,须人杰。便一城三户,壮怀难折。多难殷忧新国运,动心忍性希前哲。待驱除仇寇复神京,还燕碣。”


时至今日,别去已有二百二十七人。

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

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


(1944年10月10日 此信佚失)


洵之吾友

衡阳战后,一去两月。不知上封去信可曾收到?

现暂且安身于新四军第五师养伤。较之前日,大有好转,别多挂怀。闻国军已在昆明组建陆军指挥部,想必昆明局势,定能好转。吾友平安,别无所求。

………………

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

书及此想起白乐天与友书。手录附上。


不见足下面已三年矣,不得足下书欲二年矣,人生几何,离阔如此?况以胶漆之心,置于胡越之身,进不得相合,退不能相忘,牵挛乖隔,各欲白首。微之微之,如何如何!天实为之,谓之奈何!

………………

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

洵之洵之,如何如何!

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

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

修岳

………………

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

今日做鲈鱼。剖腹清蒸,豉油稀罕,只得块姜,尽数切了去煮。此地菜重本味,盖清淡纯和,汝虽喜辛辣,来时不妨一试。

李治有一作《结素鱼贻友人》。“尺素如残雪,结为双鲤鱼。欲知心里事,看取腹中书。” 尺素兼鲤鱼比取心事,到底太露。然则汝向来更喜显白,赤子心性,可亲可爱。


不得汝信又一月矣。望安。

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


1945年抗战结束后不久,国共内战爆发。


男儿有志,保家卫国。吴京父母战争期间都已亡故,家里只有妹妹了。如此一来,也不算是有家。抗日报国,而今报的是什么国?

吴京自44年随新四军后,固然没有异心,但处境也确实尴尬,因是国军旧部,总有些人怀疑他。于是他写信给张震。


张震给他回信:去者不追,一往无前。


自此之后,吴京心定,索性把仗打到了底。这一仗就打到了建国。四年间,新四军改编为华东野战军,属陈毅麾下。吴京军功卓立,流言渐散,如在国军带兵时一样颇受爱戴。此时他已逾而立,政委也有为他留心牵红线的,吴京笑说并无婚配之意,不必操心。他笑虽笑,意思却很明白。一来二去,这事也就平息下来,不再有人多提。

吴团长照旧写他的信。


此间,1946年5月西南联大三校迁回原址,张震回到北平,仍在清华执教。


1949年内战结束,新中国建立。张震时年41岁,吴京34岁。


此后两年,日子平淡,眼看着北平城百废待兴,生机渐露,糖葫芦糖人和沙燕风筝,也在街市里头起来了。张先生依旧骑着自行车回家,一边车把上偶尔挂一条鱼,车后座上有时夹着一把香椿。


是春天呀。


春天好唱歌。唱歌的是张先生的留声机,碟是战时的旧碟,不是什么好歌,都是些花里胡哨又俗气的调调。


“张先生放这个做什么。” 吴京进门来,忍不住探头进厨房笑问。

“洗手。” 张先生拿眼睛支使他,顺手把最后一道摆好盘的清蒸鲈鱼落在桌上。

“好像也没那么饿。” 吴京在厨房绕着张震,像个顽童邀宠。“总不是一时兴起搞来的留声机嘛。”顿了一顿,“哎哟!你还惦记着那支舞呀?” 语气很惊奇,圆眼睛里笑意却很浓。

“我说的是下次,又不是不跳。” 张震抬抬下巴,一只手就滑过去握住了吴京的手。


郎呀患难之交恩爱深……歌里这么缠绵地唱。


“过段时候可能要出趟门。”

“做什么?”

“帮北朝打一打你的老美,张先生。”

“哪里就是我的。”


天涯呀海角,觅呀觅知音。歌里缠绵地唱。


50年开始的抗美援朝,拖拖拉拉打了四年。吴京不算去得最早,也不算回得最晚的。他去了之后,52年没的。

张先生办完丧事,自此没牵挂,离开中国去了他的老美。

他离开后,一生只回国了一回,之后不再走,在北平住到过身。


张先生八十岁的时候依旧勤耕不缀,有天路过学校操场去办公室。


远远看到一个白衣少年,在那里打拳。



笔者按:


1.昆明重逢:1939年10月12日。次日敌机二十七架袭西北郊,轻伤九十人,重伤一百零五人,死七十人。


2.黄金案:1943年11月,国民政府为缓解通货膨胀压力,以向美购买的500多万两黄金作基础,实施出售黄金,收回法币政策,回笼货币,吸收游资。由于通胀愈演愈烈,出现挤兑黄金现象,国民政府不堪重负,财政部在不断提高金价基础上,又于1945年3月决定大幅提高黄金比价。但是,决定还未公布,这一经济绝密即遭泄露,一些人乘机在调价前一日大肆抢购黄金,短短几小时,政府差价损失即达几千万元。事发后,蒋介石当然在日记中表示:“美金公债与黄金舞弊案正在彻查中”,但最终只是象征性处理了少数有关人员,大部分责任者都被层层庇护,逍遥法外。


3.吴京关于国军腐败问题的手记摘自《何成浚将军战时日记》。


4.豫湘桂战役:1944年8个月中,中国在豫湘桂战场上损兵50-60余万,丧失4个省会和146座城市(豫中会战37天失38城)、7个空军基地和36个飞机场,丧失国土20多万平方公里,6000万人民陷于日军铁蹄之下“在侵华日军已成强弩之末,中美空军又掌握优势制空权的情况下,国民党军竟发生1944年豫湘桂大溃败,以致美军中一些人对国民党军的抗战能力产生怀疑。


5.西南联大学子投笔从戎者,合计八百三十四人。



少年吴京与张先生



花了一天时间写完。其实到底没时间和心力细写。长篇的架构,一发完毕,略去太多。要是展开,字数恐怕自己吃不住。篇幅所限,吴京妹妹的线,吴京辗转投军时的军中线,西南联大众人的线均未展开。黑市时病了的孩子是钱钟书小女儿。虽有遗憾,但大家且当略有润色过的大纲看吧。就是这么个故事。

阿绿提起医生的《一丝不挂》,可观照歌词作背景音来听听。

评论(90)
热度(529)
  1. 共5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

© 剪溯_someunji | Powered by LOFTER