剪溯_someunji

想做:药剂师、外科医生、植物学家、法官、编剧、广告文案策划、松鸦、邪恶的悄悄爱慕主角的大反派、调音师、考古学家、会打开浴室门的猫、特效师、水彩画家、一座热带岛屿、一条高纬度的河、游吟诗人、广场上的胖鸽子。

漠北春天树

日暮西山,吴掌柜正要关门。

刚卡上一块门板,便有个客人进了来。


来客踏进玉器店,进门便瞥见左边角落里就坐着小腿高的一大块原石。石是切开了一层皮,露出里头的脂白玉。右边摆一盆虎皮剑兰,绿叶转苍翠,盆里压着绛红圆石。


吴掌柜招呼客人落座。来客对着格子里头的物件颇好奇,玉如意,翡翠蝉,玛瑙红,羊脂白,都愿意看两眼,放在手里把玩一番。


吴掌柜也不躁,泡了茶,客人问什么,他就答。怎样的翡翠算是好,看成色如何烤漆做得假,客人腰上佩的玉牌籽料是哪儿产的,赌石是怎样的情形,边疆何处民风淳朴,何处多贩假货,都一一说了。


谈了片刻,吴掌柜笑问客从何处来。客人一口南音,让吴掌柜猜一猜。

吴掌柜笑说,“这咬字风流不拘泥的,肯定是江南雅士。”

客人回以一笑:“掌柜真会说话。”


吴掌柜随口问:客人在哪行高就?

客人抿一口铁观音,“掌柜再猜猜?”


这么一来,吴掌柜便打量起来。

客人南来,却并不虚白,这黑衣虽宽松,到底能隐约描出衣下健实体格,握着瓷茶碗的手指骨节分明,略有星点伤痕。被吴掌柜这么一打量,客人倒还坦荡荡,敞开襟怀来任人看。


看身体型格,恐怕有把式,听谈吐,又像文人。


吴掌柜一时有些拿不准,便试探道:“客人意趣潇洒,倒叫人吃不准,不知有什么行当是允文允武,还要客人提点提点。”

客人一笑:“掌柜,我上你这门面来,也和我的活计有些关系。”


和玉器有关系的行当不算多,不外乎首饰文玩。吴掌柜一一猜了,却都是不中。

更敲过三巡,客人便起身告辞出门,临了把吴掌柜门口“顺从堂”的招牌端详了一番,背着手踱步离去了。


一月之后,吴掌柜都要忘了这事了,邮差送了封信到店里。


拆了封展开来,素白底,字有柳体清癯意趣。话也寥寥,“前与尊驾清谈,闲话风土,惜言终有尽。若来日光临,可一试寒舍碧螺春。” 


目光移去落款处,“龙泉剑池 张震” 刚劲六字而已。


吴掌柜再把这帖子从掌柜屉里翻倒出来,已是三个月之后的事了。

办事往江南东道。要拿玉器店吴掌柜的名头而言,自然不算什么走货的好去处,但以吏部吴侍郎独子的身份来看,又是两说。


朝上两党相争,皆非善类。一则尚书右仆射、御史中丞为首;另一派则唯中书令马首是瞻。

中书令任过多次主考,当年考中了的大多依例拜了他为师,得其带挈的门生中便有吴侍郎。他既在吏部,管的自然是任免考课,升降调动。这差使非长袖善舞心机深沉者做不得,称吴侍郎八面来风者不少,詈其结党佞臣者更多。


权臣独子的名头在身,吴少爷却只知胡混,偏不跟吴父朝堂拜官,一方玉器店开了有小几年。做生意既不怕被势压,加之吴掌柜会做人,通透圆滑,一来二去便自有了行内的名声,什么道儿都混得开。可也不见他有把店堂做大的意思,日日泡壶茶玩儿似的,这点倒又确实像个纨绔子弟。


纨绔子弟再不出息,也总要顺着父亲殷望做点事。这回两江总督要敲落一个大户,安上了贩私盐的死罪,且不管真假,总归是好一场热闹。吴京被父亲遣去江浙,明里是玩儿,暗里是督办其一,分而食之其二。


就这事由,吴京在馀杭郡停留了半月。

正碰上谷雨时候,雨落打屋檐,点滴生百谷。抄家是何等情况,不必多讲,吴京去了两次,之后便只管账目的事。也无需时日多,吴京再去时,男丁女眷皆去,大宅已搬空。庭中无人扫,雨打花落皆覆草。

吴京把伞倚在门廊上,雨中阒寂独他一人。


事情了了之后,吴京顺路去了一趟龙泉。

张震所在并不难找。自剑宗欧冶子锻造龙渊剑,龙泉宝剑神兵天下至今已逾千年,但能留“剑池”二字,除却传人外别无其他。

张宅依剑池湖而建,茂林修竹,只余一条小径,僻静非常。吴京一路穿枝拂叶,竹林一尽,豁然开朗,循着叮叮当当的声音去,想来便是张震自用的工坊。

门虚掩,吴京进去,便瞧见张震。


他正铸剑。

张震精赤上身,一手拉风箱缓急交错,一手翻动通红剑身。谷雨一过,天气虽回温,到底雨水连绵透轻寒,进了铸剑工坊站到炉边,却热得吴京两胁脚心都生出汗意,张震更不消说,汗珠子细密贴在他鬓角,下颌胸口双臂,时有点滴而下,炉光映他脸,眼色生火色。


吴京也不出声,只站在旁边默看。

张震着简单护具,取剑身,挥剑锤,铸造台上火花四溅,锵铛作金石响。铸剑者手足有力,握锤的手臂修长,腰腹筋肉健实,动作果决利落,腾踔而上,霹雳而下,如是往复,不见倦色。


张震收了家伙什,把眼挑起看吴京时,他已既来之则安之,在铸剑房边的桌椅边坐了半晌,听那头静了,陷在椅子里闲闲抬起头笑道:“见尊驾忙着,就自作主张登堂入室,别见怪。”


张震一笑,“失礼失礼,倒成了客随主便。” 言毕拧了汗巾稍作梳洗,坦荡荡也并不避人,披上衣后近前来,领着吴京穿过一个垂花门进了宅里。


张宅不大,书画花草也素净。粉白玉兰开在二楼窗口,圆圆浮萍始生池上。柳絮处处飞落,鸣鸠落枝头拂羽,远处有戴胜降于桑,声声透着细雨递过来枝头绿。这和吴京来处,似也不似。


张震沏了茶,茶盏莹白点翠,吴京接过,听对方声儿里带笑意,“碧螺春。”

是一杯春水呀。新茶萦绕着齿际,吴京侧过脸对张震道:“张兄真可谓不同凡响。”

张震盖上自己手里的盏,声音沉稳,“不敢当。不才表字洵之,一介凡夫。要论非常二字,也是吴掌柜才称得起。”

“洵之兄言重了。吴京不过开一个玉器小店,何来的非常。”

张震没接口,起身取来一长盒,从里头取出一道寒光凛凛的剑。“方才铸剑房中吴兄看得入神,想是有兴趣。此剑新锻开锋,若入眼,不妨一试。”


剑,自然是好剑,握在手里便知难得,新刃白光都压手似的。

吴京非必要时从不在外露出身手,此刻兴之所至,也不避讳,就拿剑在手,踏进庭院摆开架势,起手便挽了几个剑花,霍然生风,好一把趁手宝剑!

他耍剑兴起,瞥见张震立在一旁不动,便闪身上前对着铸剑师身侧一刺。张震当下侧身闪开,上了几步从堂上剑架也捞了一把,这就劈身同吴京过起招来。


剑花落时,两人相视畅快大笑。

吴京不知张震如何,他自己而言,从当起玉器店主以来,这等快意淋漓的交手,是罕有的了。加之张震身手了得,虽然这几招双方恐怕都有所保留,修为具体到何等程度难说,但二者均非常人,彼此都有数。


张震收起剑道,“吴兄这身根基去琢磨玉石,岂非可惜。”

吴京一笑,“怎么样才算不可惜呢?”

“求功名者文治武功,方才吴兄这几式,若入考场,二甲只会往上,再有令尊加持,出头绝非难事。”


吴京一楞。他虽不张扬,也未曾刻意掩藏,故而他的身家背景真查起来不难。他也并非毫无防人之心,因这层关系,南来北往有意与他结交的,不在少数。张震知道并不奇怪,他惊讶的是这剑锋直指毫无遮盖,这所欲何为,便叫人纳闷。

他想了一想,索性回以直言,“洵之兄这是何意。”


“只是适才交手,私以为比起掌柜,武官于吴兄更是一番天地,有天时地利却大隐于市,故有此一问。”

吴京双目圆睁,灼灼而视,反问张震:“既如此,张兄又为何怀着一身好武艺,却在这里铸剑?”

张震眉峰一簇,旋即转为一笑:“人各有志。”

吴京抛下一眼,“未必。” 转身仗剑走了。


走了回长安,吴京自然要将人查上一查,便稍摸到了张家的概况。


张震父亲是监察御史,秩低权重,一着不慎,众矢之的。做了两年,便结下好几桩权臣私怨。

任三年春,张御史掌握到宠臣李家暗里的些许脉络,其人贪鄙谬妄,不止一端,再深挖,难免牵连起一大片。张御史权衡再三,恰逢张震祖母过背,就机丁忧去职,回了旧籍龙泉。守制年满,朝中李、杨两姓,愈发势大,便顺势上书告老归闲。


这一番急流勇退,确实免了不少事端。这十多年间,结党相争,明里暗里不知削了多少人身家,朝堂上人早换了好几代,如今吴京不知张御史也是自然的。


吴京坐在堂中,心下琢磨。

御史选授历来慎重,既是朝廷耳目之寄,自然多用有学识通达治体者。张御史虽告老还乡,张家数代有些根基,张震身兼龙泉剑传人,平稳富庶,不在话下。


他是有出仕之心。


张震铸剑,志不止于剑。

父亲远离朝堂已久,且朋友少仇敌多。出仕不难,只如今当权者多佞臣,若被他们用了,难免做些不情愿的事情。他进京遇到吴京其实也是偶然,归途风闻了其人其事,心下觉得奇怪,摸不透这谈吐风流的吴少爷不肯好好跟父亲混个官儿,却是为什么。

他之后送了帖子回去,倒也有意结交。不过结不结得成,其实也随缘。加之吴京未必会来找他,找了也未必和他相投。再见算是不欢而散,也不知这算是怎么回事了。

张震琢磨不透,索性铸他的剑。


那边照旧铸他的剑,这头照旧悠游度日。隔了两月,胡虏犯边,边防自然是扩军。

吴京没生意的当口,靠着梨花木的桌子托腮,忽然就想起半年前有那么个客人,一口南音要他猜行当。


有人送了一把剑到张震家。

是他当初开锋让吴京试的那一把。剑鞘镶了石榴大小血滴子般宝石,剑柄系剑袍,暗红色流苏滑凉凉在手。随剑附了信,大意前日失礼,若张震要去折冲府,带上这把剑,到时自有安排。


折冲府掌军务,张震心中虽有疑惑,到底心之所向,自然要去。去了之后,由长安折冲府编入边防军,便派了出去。虽说边军在编制中向来最是危险,但好在亦属最远离内斗的一支。

再者时机也好,当下入军,不涉及宫禁、内斗,也非府兵,不直属于朝内而归节度使直接管辖。大可以建功立业一开霜刃。

然而张震走的时候,吴京并未来见过他。倒不奇怪,不算有什么交情。相识相处不过寥寥,称呼为旧交,毕竟都要假以时日呢。


张震一去之后再回长安,已历一年。

他休假时间不够回乡,只得在长安盘桓。这一转悠,便踱到了顺从堂的招牌下。

店门紧闭,张震在阶前立了片刻,门忽然开了,出来一个神色匆匆的吴掌柜,不由分说拉了张震便走。


二人到了茶馆僻静地坐定,张震才得了空从容开口道:“别来无恙。”


吴京忍不住打量了一眼面前人。着深青色,想是已升到了八品校尉,吴京忍不住算了算时间,被张震擢升的速度一惊。最夺目的自然是刚才在店里头就唬了吴京一跳的那一把佩剑。这把剑经他们两手互送,这时候搭上张震的校尉装扮冲他店头来,实在太当眼。

收回目光,吴京心不在焉似的回:“倒不知张兄回了长安。今日何以大驾光临?”


“顺路,便想瞧瞧吴兄生意,今天这是歇业,吴兄怎么还在店里?”


“收了店,恰好还没走。” 张震哪里知道,吴京这玉器店,若闭店时,便是被吴侍郎借地与人议事,碰上了,吴京总归要在堂下闲坐留心,今日也是如此。店没开,吴京看到一个配剑的校尉在门口徘徊不去,心里一凛开了门去,却是张震,赶紧把人带离顺从堂。


张震低头啜茶不语。自他回来,自然就对党羽之争稍作打听了,便知此刻两党缠斗正胶着。他虽不知众人就在玉器堂上,看吴京有些急乱,心里猜到几分。想起吴京当日试剑,快意恣肆,何等少年英雄,如今却为他人汲汲营营焦灼至此,实在叫人心痛。这当口,张震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直言相劝的一口气,开口说,“这样……随波逐流,毫不自惜,如何使得!”


吴京一愣,初觉突然,但一想前因后果,张震是聪明人,许是看破,便直言相对:“身在其中又有何法,否则要我如何?”


校尉脸上浮起一层怒容,语带铿锵:“大丈夫何不从军,报国立业,无愧于心。”


被这话里的暗讽一激,吴京也动了气,“旁人说得容易,我从军打仗,再是建功立业,还是姓吴!”


吴家少爷这深藏不露的做法,张震在心中早琢磨了有些时候,如今对方这话在他心头滚了一滚,自然明白了八九成。他顿了一顿,开口道:“这道理,吴兄明白,我也不是不懂。家父告老自然也有朝内事情的缘故。但若无为到底,事情不会有任何改变。吴兄所言,即便有功业还是姓吴,不错。然而若无功业,临了,”张震话音轻轻一停,“人家就只知道你姓吴了。”


吴京听得一愣,也心里一动。能把他心思看明白到这份上,话说到这份上的,也只有眼前这个交浅言深的张震。

话虽如此,张震岂能体会到吴京的难处。他自知树大招风,朝堂上的事情从不是非黑即白,若掺和党羽斗争,易进难出。他虽有行伍之心,但若真从军,吴姓做大,反而更遭忌惮。


由是,吴京脖子一梗,“我这话,当日便已说过。你说人各有志,但也要许人胸无大志。”


既是一个硬钉子,张震索性话锋一转,“若与张震无尤,倒也罢了,但这事的缘故,张震还是要问个分明。”

吴京直冲冲:“你讲。”

“当日何故举荐了我去折冲府?”

吴京声音平板,“出面的不是我。只是恰巧碰见了令尊旧识,说起此事,送个顺水推舟的人情罢了。”


张震一笑。吴京虽不明讲,但这借力不露面让张震和吴家不扯上关系的道理,他岂会琢磨不透,便回道:“顺水推舟倒也不必做得这么费心。于公,这一个人情,吴掌柜生意人,藏而不用未免太大方,如果说是吴家意思,除了带进门就没其他动作,这步棋什么时候才能落到实处?这么算来,除非是于私。哪个私?” 


吴京心道这人怎会如此纠缠不清,抬眼一看,张震春风和煦对着他,一双眼都含笑,再想到方才“私”字被张震含在嘴里说得悠悠绕绕,瞬间悟到张震意在调笑,脸上红一阵白一阵,此刻话被张震压了一头,起了层薄怒,索性没脸没皮还嘴道:“倒真是私心不假!不然还能是惦记着龙泉剑不成!”


张震却不回嘴了,只对着吴京柔和地笑,剥小碟子里的干果嚼着,目光飘出窗外去,又是十里春风哪。


这之后,张校尉依然要回边军。边患未息,男儿百战。戍边万里扎营,四下无城郭是常事,边塞苦寒,胡天八月,雨雪纷纷连大漠。


倒不知是幸或不幸,胡虏犯边日频,规模不小。张震骁勇,负伤时有,险象环生近身死时有,却都一一安度。杀气三时作阵云,四年封得张将军。

期间时不时会有前朝消息,也不知递到时变了几回,好在吴家所在一派渐占上风。张将军夜对篝火,心里不由笑话自己,佞臣结党相争,哪一派占上风怎就成了好事。再饮一口葡萄酒,眼见着明月出天山,苍茫云海间。


再一年,边军便碰着了本朝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外患。张将军自然受命领兵出战,为其对敌,张震手里多得了一倍兵力,至十万大军。然此时张震虽军功卓著,毕竟太过年轻,节度使提防他,便上书派了个督阵来。督阵监管军纪,上头要看着张震的意思再明显不过,再者督阵与主帅失和也是常事,张将军便只待来的是哪个厉害角色。


倒真是个厉害角色。


吴督阵来的第一天,对将军只草草拜会,再冷眼巡看了一天军营,其后便一言不发,夜中多半伏案。陪同的副将一看,便心知这督阵免不了为难张将军。果不其然,几日后天色暗时,副将见督阵冷脸进帐中,但又无法可相护,只得听了将军吩咐悻悻退下。


将军小酌了几杯,挑灯看督阵,嘴角挂着一抹笑,“一个武艺超群的,居然去当了文官,来前线不打仗,反倒当一个督阵。” 微醺眼波一转,笑对案前督阵。

督阵饮尽一杯,用平日里肃然口味批驳道:“将军愚钝——” 

张震纵情一笑,“当初举荐说不是为我,今日……” 他倾身近前,将军是有些醉了,“到了这边疆来,难道也半点不是为我?” 瞳仁里头映着督阵亮闪闪。

吴京喝得少,口齿灵清道,“起初有欣赏是不假,论初衷,自然是惜才。一看便知非池中物,落一个人情到我这里自然好。也不是什么难事,谁计较那么多。就只没想到,”他话语一顿,张震便带着醉意升调嗯了一声,眼睛依旧对着他。吴京忍不住一笑,“没想到张将军在这军中出众之快,怕是当朝绝无仅有。”

张震闻此,哼了一声,“吴掌柜打发起客人来了。”

“你就非要问?” 吴京言笑之际,又尽一杯。

“自然是——不答——不休!” 喷着酒气出来的最后两字,打着旋走了音。将军乘兴,反倒易醉,眼前人迷迷蒙蒙,他却盯着不放。帐中漏进一缕冷风,叫张将军不禁打了一个寒战。

他再猛一摇头醒神,身侧一暖,转脸看,吴京已从案前坐来他身边,手中拿着他卧榻上的长毯,将二人裹在了一起,张震压住嗓中笑,瞪大眼要将对方看仔细,凉凉的额头便贴上了他酒后烧红的前额。

“将军啊,愚钝。”


五月天山雪,无花只有寒。笛中闻折柳,春色与君看。


吴督阵与张将军不和,军中虽有所知,但好在将军督阵均有君子之风,事情倒也未曾闹大。肃整军纪之时,督阵从不客气。二人纵有相争,将军亦会请督阵进账议事,战事吃紧之时,督军虽为文官,亦时与将军夜谈兵法。


吴京毕竟为督阵,明面上无入介入实战之理,武艺无从施展。然则他兵法通透,长于四两拨千斤。张震第一次对此有所知是他带几千轻骑中了埋伏后侥幸逃脱,但受伤不轻,难以上阵指挥。吴京悄悄入内,查看张震恢复状况,伤势中间有过反复,将军发热不退。此间,吴京出谋张震传令,二人合力,恰恰吴京与张震攻伐之法互为补充,灵活机动,数次大破敌军。


如此一来,吴督阵这帐里军师,便一以贯之做了下去。


战事之中,有稍能喘息之时。独处不常有,多是领兵时候率大军,关山飞雪,大漠走马,围火夜话,千人万人中,一人两人知。 

共唱过金戈铁马,军歌鼓角心上烧。共枕过漠北春风,外头是稀薄春天树,怀里是江东日暮云。

将军不出阵时,剑在帐中,督阵有时取下细看,他当日配上的剑穗损了好些,血滴子般的宝石镶嵌却还在,手腕一翻,剑花挽寒光一如初。

将军只停杯笑看。


然战事终有时,督阵总不可能一直督下去。如此两年,驱逐了胡虏边境局势已稳,大规模战役结束之后吴督阵奉命回朝。

吴京去时,大雪初霁。张将军马在雪中打圈徘徊,已行出一段的吴京回头再望,又驱马到张震跟前道:“该说的,我都已说过,临别一言,我要你千万记得。”

张震凝视他脸,郑重颔首。

“身为武将,如非必要少回前朝,避结党之嫌。戍守边陲,绝不拥兵自重,如要削除你军力,就让他削。”

“少回前朝?” 张震静静重复道。

“你明白的。”

“我明白。”


山回路转。


此后戍守边关三年,张将军除却述职,鲜少回朝,也便与前朝党争几无瓜葛。边患弱了,如吴京所言,张震手里的兵自然也被有意无意地削了去,征战多年,张震已对这等事不放心上,却没想到,他再次手握重兵,竟是奉召平乱。


反的是右相一派,名曰清君侧,实乃用兵谋位。右相便是当年的中书令,自然也带着其门生一派都反了,吴侍郎在其中,吴家均在其中。


张震奉命回朝之时,乱党势力颇大,右相已入主洛阳改元称帝,河南河北两道诸郡县,失了过半,情况危急。


右相称帝后,不敌疲损,病后更是多疑,内部斗争不休。由是张震抓住其内乱时机,先夺回重镇睢阳,前后与数十万叛军缠斗,又收回两京,一路紧咬叛军逼其北上。此间伪帝两子争储,吴侍郎手握兵权,长子联合吴侍郎弑父欲称帝时,反被倒打一耙。

自此,叛军便改姓了吴。


此间张震未得吴京一字。将军帐中,夜夜灯火长明。

他偶一阖眼,也有那一个自嘲的笑来入梦。

“佞臣贼子,谁知真有一天还能再将这名坐实一回。”


叛军于阵前,张震开合斩杀从不畏死。断后之军无一不被张将军杀气所震慑,甚而临阵脱逃者亦然有之。


剿贼大军补给不足,行军速度便有所减缓。此时张震手握十三万重兵,消息传回前朝,蜚短流长,猜忌顿生。

当年吴京拜托举荐张震的那位老臣,上本参奏,提起旧事,乱贼吴氏独子如何言辞恳切相托,要他以张父旧交身份荐张震入边军,言之凿凿。再看日后,吴京亦曾任督阵与张震将军共事两年。如今将军手握重兵追叛军而不动,细想之下,五内俱焚。

由是,群臣谏言,收回张震兵权。


张震得了加急诏书,入帐中,提印而出,在三军之前,就地交了兵权。


将军立于军前,对传召文官道:“我有一位朋友跟我说过,身为武将,如非必要少回前朝,避结党之嫌,虽手握重兵,但绝不能拥兵自重。如果圣上要削你军力,就让他削。如今,既然圣心生疑,要临阵易帅,削就削吧。张震从军戍边十年,未有憾事,今日有这一桩,张震亦自问无愧。只可惜如论忠义之心,我友未输朝臣分毫,无奈时移世易。身不由己。”


此番言尽,张震孑然一身,只带着一柄剑离去了。


此后果不其然,闻张震向乱军河北道而去,众皆惴惴,恐悍勇无双张将军杀将回来,反成大患。

然此事终未发生。其后半年,叛军不知何故散去大半,如失首胡奔,作困兽之斗。历一年,其余部便于河北道被剿灭殆尽。


再五年,南蛮入奏:“有海船千艘,甲兵十万,入扶余国,杀其主自立,国姓为吴。”


—完—



参考文献:

《唐书》:《张震传》;增补卷:《唐将相大臣年表卷三》

《百家讲坛》:《风云变化所为何:解谜一代名将张震》

《一生相伴,相爱相杀:试论名将张震与叛臣之子吴京》

《吉林市出土唐朝王墓:与国主大墓相连者知是谁?》

《探索·发现》:扶余国王墓科考全揭秘,两岸三地历史考古专家齐聚研讨重大发现。

《唐史学家章阵:名将传奇悬案或有新解》

《考古学家伍境专访:考古非是掘死物,古今一般是柔情》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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